2021年6月29日，黄宝妹被中共中央授予“七一勋章”，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她激动地说：“总书记说我是国家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奉献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要继续努力，发动大家一起，努力为社会多作一点贡献，这是一个老党员的责任。”

黄宝妹：“七一勋章”获得者。曾是上海市国棉十七厂的纺织工人。党的八大代表，新中国纺织工人的优秀代表，20世纪50年代被评为全国劳模和上海市劳模，多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1958年，著名导演谢晋将其事迹拍摄成电影。

裕丰纱厂里的童工

1958年夏，上海市国棉十七厂四车间内，一片闷热。

一排一排机器前，纺织工人们似乎早已习惯这湿热，对吵闹的机器转动声也安之若素。她们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回走动，照顾纱锭，只是偶然看一眼车间最边上——二排车走道里，灯光大亮，底下满满坐着一圈来自天马电影厂摄制组的工作人员，站在工作人员中间的，正是著名导演谢晋。他和同事们在进行影片《黄宝妹》的拍摄。

黄宝妹是谁？

站在摄像机镜头前，时年27岁的纺织女工黄宝妹，用灵活的双手给出了答案。

全厂细纱车间的挡车女工中，黄宝妹纺23支纱，皮辊花（白花，是指粗纱进行细纺时，由于纱线断头而卷绕在皮辊或绒辊上的棉纤维）只有0.307%磅，达到全国先进水平。1953年，全国总工会第一次评选全国劳动模范，当年22岁的黄宝妹，从全上海30多万名纺纱工人里脱颖而出，被逐级上报，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劳模。

平时一人可以照看1000个纱锭也不喊累的黄宝妹，第一次面对镜头，紧张到腿脚都软。灯光下，一个镜头拍八九遍，人浑身不自在，心里直担心浪费线头、浪费胶片。谢晋导演安慰她：“不要管别人，专心拍摄。你能演好。”

如今，曾经响彻车间的机器轰鸣声消失了，车间里纷飞的棉絮也消失了。在车间里忙碌走动的导演不在了。只有这部影片定格了当年纺织工人们的芳华岁月和工作场景。还有黄宝妹，她还在，她至今还会时不时回到这里——只是昔日的国棉十七厂早已全厂搬迁到江苏大丰，原址现为上海国际时尚中心。

著名的锯齿形厂房下，如今各种时尚品牌陈列，店铺播放着流行乐声，入夜霓虹闪烁。到了夏夜，提着购物袋的观光者和周边的居民会扶老携幼到时尚中心临江的平台上吹风乘凉。厂房的前身，此刻对游客来说，不过是一个平添情调的传说。

但黄宝妹又怎么会忘记呢，她在这里度过了近乎半个世纪。在那一年春节过后的一个凌晨，在鸡鸣头遍后，她即起床出门，从浦东家里走到庆宁寺轮渡码头，坐着人力划的小舢板横渡黄浦江，到浦西杨浦区定海桥。几乎在摸黑中，她上岸进厂。那时她刚满13周岁，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国棉十七厂的时刻。

国棉十七厂的前身，其实另有一个名字。

地方志资料显示，这里是日本大阪东洋纺织株式会社建立的上海工厂。1914年，日商选择杨树浦路2866号为建厂基地，1922年动工，1935年工厂竣工。1936年，改称裕丰纺织株式会社。工厂车间的采光、通风、温湿度由人工控制，是1949年前中国少数几个空调车间之一。1936年，隔着黄浦江对岸，浦东的高庙镇上，黄宝妹刚满5岁。母亲是山东人，被拐骗至上海嫁给一个病人，15岁守寡。再婚时，嫁给一个卖豆腐的穷汉，这就是黄宝妹的父亲。妈妈生完大弟弟才3天就去给人当奶娘，就为了多赚一点钱。别人家的孩子吃上了妈妈的奶，大弟弟却没了母乳，一直哭，哭坏了眼睛，最后病死了。母亲前后生了9个孩子，因为家贫，最后只存活了3个。

黄宝妹成了老大。才刚懂事，她就跟着母亲干活、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1944年春节，听闻江对面工厂招工，为了补贴家用，她就报考进入当时还被日本人管理的裕丰纱厂。黄宝妹被分到细纱车间。白班从早晨6点到晚上6点，夜班从晚上6点到次日早晨6点。

黄宝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上工是一个冬天。“凌晨4点，寒风那个呼呼吹啊，抬头看天上还有星星。”由于当时横渡黄浦江的庆定线的官渡被日军破坏而停航，黄宝妹走到浦东庆宁寺摆渡口后，只能坐民间私渡，也就是小舢板摆渡去杨浦。最开始上工的那几年里，她几乎没见过太阳，真的是披星戴月，上下班还要被抄身，心里恨得很，但也没办法。

黄宝妹的岗位，一开始是在细纱车间学接线头，后来做挡车女工。车间里一台台机器非常高，中间有走道。走道两侧的机器各有200个纱锭，总共400个纱锭，每一个都在飞速旋转。细纱车间女工的工作就是看到哪里有断头，就马上接上。

黄宝妹第一次走进车间，光是跟在师傅后头来回照看两侧，就已经紧张得满头是汗。女工们手指的皮都被纱磨破，有的还勒出了血。新来的童工，处于纺织工的最底层。拿摩温（工头）手持铜管站在工人背后来回巡视，如果见人讲话、做得不好、接头连不上，直接上手就是一阵殴打。有一次，黄宝妹被敲得太疼了，双脚直跳，却一声也不敢出。拿摩温把老锈的机器派给黄宝妹用，但黄宝妹咬着牙去做。心里不断想着，为了从此能有工资交给妈妈，为了从此弟弟妹妹能吃上饱饭。

每天从早站到晚，中午机器也不停，女工轮流去吃饭，如果动作慢，吃到一半就得回去干活，等回来时饭盒就都落了一层白棉絮。每次回到家，父母都心疼宝妹，让她多休息。黄宝妹总是说：“不怕，我能吃苦的，我吃苦吃惯了。”

就是凭借这股子劲，黄宝妹在纱厂存活下来。

细纱车间棉絮飞扬，她做完自己的活后还主动帮着打扫。师傅们见她聪明机灵，便把窍门倾囊相授。别人挡270锭车，她能挡400锭车。皮辊花也比别人少。1945年抗战胜利，裕丰由国民政府接收，改为中国纺织建设公司上海第十七纺织厂。黄宝妹高高兴兴地把父母从浦东接到浦西，在定海街道里一处贫民区，自建简陋的房屋，安顿了下来。

但庆祝太平的日子没过多久，时局再次动荡，工人们依旧过着苦日子。黄宝妹上下班时还遇到流氓尾随。为了保护女儿，母亲看准了住在一条弄堂里的小伙子。虽是一样一穷二白，但小伙子品貌端正。1948年，17岁的黄宝妹结了婚。也是那个时候，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工人们隐隐感觉到，旧社会要结束了。

在互相扶持中，一家人迎来1949年上海解放。

新中国第一代劳模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了。黄宝妹那天正常上班，听到黄浦江畔响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歌声，她和工友姐妹们手拿小红旗，跑到马路上迎接解放军。当解放军来到工厂后，工人们都拍手欢呼。

几天后，军代表来厂里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宣布废除拿摩温和抄身制。工人们自己推选班长，大家翻身成了工厂的主人。工人都把满腔热情投入积极劳动中去。因为再也不是为日本人干活，也不是为资本家干活了，“我们是在为自己织布”！

1950年7月1日，这里更名为国营上海第十七棉纺织厂。同年，19岁的黄宝妹生下一个孩子。她心里很高兴，因为这是一个在新社会诞生的男孩。她想着，要对新时代报恩，便把一身劲头都扑在了工作上。

在电影《黄宝妹》中，所有的工人都是真实的“十七棉”女工，唯有在片中扮演“编剧”一角的张庆芬是职业演员，她后来记录下这么一个细节：

有一次，正在拍摄黄宝妹帮助小组女工们消灭纺纱白点的一场戏。根据剧本的要求，在场的女工们都要表现出十分着急的神情。导演也要求黄宝妹作出非常着急的表情来。黄宝妹对导演说，这不妥当，因为在生产中遇到这种情境时，尽管内心很着急，但绝不能露在脸上；相反是要控制自己，并且要尽量安慰、鼓励对方。

影片中还有这样一段话：“神话里最会纺纱织布的是七仙女，但仙女是不存在的，真正的仙女是我们的纺织女工。”据说，因为在谢导的电影拍摄过程中表现出色，当时有人提议，让外形条件出色的黄宝妹去艺术院校进修，从而走上专业演员的道路，但她没答应。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就是普通女工，纺织业才是大有作为的本行当。平平淡淡才是真。

黄宝妹也是爱美的。在前往苏联莫斯科参加活动后，她也做了布拉吉（俄式连衣裙），还烫了头发，1959年在去奥地利维也纳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时，她又穿了旗袍，一下子为上海的工人女性带来了新时尚。她觉得，在新中国，工人不再都是苦哈哈的形象。劳动是美的，创造是美的。到捷克开会的时候，黄宝妹代表中国发言。发言后，许多外国人说，中国工人真漂亮。

人们后来流传着关于黄宝妹的传奇：她是织布好手，不看表就能知道时间，不用秤就能知道皮辊花的重量。但是——棉纤维这么轻的东西，怎么能知道重量？

黄宝妹说：“熟能生巧嘛。以前我们每天下班前，都要将棉纱断头产生的皮辊花收拢，放在围裙口袋里，再一起拿去称重，用来分析哪一道步骤有问题。我每次交出去之前，都在手里称一称。平常，把一堆堆称好重量的皮辊花带在身边，上下班路上掂，晚上在家也掂，这样就有手感了。”

母亲和丈夫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和小孩的事，都特别支持黄宝妹去工作。他们对黄宝妹说：时代不同了，女性也要追求进步，我们都支持。当时，黄宝妹一人可以照看800个纱锭，创下全厂纪录。1952年，这个苦尽甘来的小女工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技术能手黄宝妹，巡回在纱锭前，已有大将的沉着。但她还是会有激动到落泪的时刻。因为评上劳模，她频频有机会参与北京和上海的大会。

第一次赴京参加劳模群英会，他们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那是黄宝妹第一次离开上海，路上从车窗往外看，看到许多农民在田地里光着膀子干活，没衣服穿，皮肤晒得通红，孩子们也没什么整齐衣服，都穿得破破烂烂的。黄宝妹当时心里就想：好好劳动，好好工作，不单是报恩感恩，“纺织工人还有责任让全国人民穿上新衣”。

几年后，黄宝妹在参加大会和活动时见到了毛主席，当时所有人都拼命鼓掌，激动得眼泪直流，嘴里喊着“毛主席”。当毛主席走到黄宝妹面前时，亲切地对她说：“纺织工人很光荣，让全国人民有衣穿，责任很重大。”

黄宝妹牢记毛主席的嘱托，也为了践行自己的承诺，没有离开纺织一线。26岁那年，组织上提拔黄宝妹当干部。没几天，她就找到上级部门要求回车间，在一线岗位工作直到1986年55岁退休前夕。其间，她曾先后7次被评为上海市、纺织工业部和全国劳模；3次出席国际会议；8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从1954年到1957年，《人民日报》47次报道黄宝妹的事迹。以黄宝妹为代表，老一代“十七棉”人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始创了以“龙头”为商标的“龙头细布”，驰名中外。抗美援朝期间，全厂为志愿军捐献布匹价值35.2万元，折合战斗机2.35架，为上海国有企业捐献之最。

见证新时代

国棉十七厂是黄宝妹，也是那一代纺织工人心中引以为豪的家——2019年11月2日下午，黄宝妹和当时刚上高中的曾孙女黄梦菡在国棉十七厂所邻的杨浦滨江见到了习近平总书记。也正是在那一次见面中，黄宝妹向习近平总书记介绍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见证了上海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再到新时代的巨大变化，为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感到无比自豪。习近平总书记鼓励黄宝妹多向年轻人讲一讲，坚定他们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

2021年，黄宝妹在北京获得“七一勋章”，在电视机前收看的黄梦菡热泪盈眶。后来记者采访她，她说了一段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总书记的话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正因为老一辈党员同志筚路蓝缕、吃苦耐劳，才有今天的美好生活。我们一定会更加努力，守护前辈的奋斗成果，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请党放心。”

黄宝妹总是慈祥地教导曾孙女说：你们这一代过的生活比起我小时候，那真的是好太多太多了。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几代人不断奋斗努力创造的。我们经历了历史，要告诉青年，我们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我们手里的这一棒，要交给青年，你们是祖国的未来。

现在，黄梦菡成了华东政法大学法律专业的一名学生。退休后的黄宝妹也没闲着，她为江苏启东、新疆等地开办纺织厂出谋划策，还开过公司，时时活跃在媒体上。

黄宝妹告诉记者，时代不同了，许多岗位也发生了变化，但劳模精神永远是社会的共同财富。“工作可以退休，但党员身份可没有退休。”在她居住的上海杨浦区大桥街道，很多人都叫她“黄妈妈”。她加入了上海市“百老德育讲师团”、杨浦区“金色夕阳”老干部正能量工作室，经常去给年轻人讲课，给大家讲党和国家走过的峥嵘岁月、老一辈共产党人的奋斗故事。她还在B站的“老杨树宣讲汇”直播间当主播，很受欢迎。

面对黄浦江吹来的风，黄宝妹依旧像那个才13岁就敢过江来应聘的小女孩一样，相信新事物，相信明天会更好。

作者：沈轶伦

责任编辑：张姿 杨华 邵玮